长篇小说有两种:史诗类与非史诗类。所谓史诗类的长篇小说力图展开一个时代的广阔的人类社会生活画卷,出场人物众多,场面纷繁,如《伊利亚特》、《三国演义》、《战争与和平》等等皆是。所谓非史诗类的长篇小说题材多种多样,有些只主要写了一个人、一件事、一种情绪,也构成一部长篇小说。这种区分与优劣无关。但前者显然更有气概、更容易凸出历史感与厚重感,于创作上更不好把握,也更能够体现出惟长篇小说才拥有的恢宏气势。因此,历届茅盾文学奖评奖,总需要有一部像《白鹿原》那样的作品压阵。
我不是说《天经》能够获奖,我是说《天经》这样的长篇小说难写。作者林深在作品中虚构了胶东地区一片叫老岸的土地,描写了在那里世世代代生息繁衍的人们近百年来的曲折遭际,并着重描写了新一代老岸人在改革大潮中“转变生存意识,改善生存关系,改造生存环境”,进而改变老岸人的悲剧历史和悲剧命运的复杂经历。
这是个富于挑战性的题目。自从有了《百年孤独》,羡慕者有之,效仿者有之,决意以自己的方式对待类似规模题材的人更不一而足。近年来已经有周大新的《第二十幕》、阎连科《日光流年》、王旭峰的《茶人三部曲》、革非的《赤后祖》等相继问世。其中《日光流年》和《赤后祖》与《天经》篇幅相似,难度相当。前者新颖地采用时序倒转的方式,由死写到生;后者奇特地采取故事连缀的方式,由不相干的人物及其命运组合为时代的旋律,都大大浓缩了叙述的时间。而《天经》的方式与它们又不同。一方面,《天经》的叙述中历史线索和现实线索是此起彼伏、交错发展的。另一方面,小说中各个故事是相对独立的,采撷于各个历史时期,而人物关系是相对稳定的,具有连续发展的动态,赖以组成大故事的经脉。再一方面,所有故事既是一般的写实的,保持着民间化的生动鲜活的传统;又是充分寓言化的,借寓意(和少许象征)扩展作品的能指内涵,使本土与世界、家族与民族联系起来,取得非同寻常的修辞效果。林深大胆地创造了长篇小说新的结构样式,也带来了关于长篇小说的新的观念。反过来设想:就处理的时间跨度和历史内容而言,采用普通顺叙的写法,书的总字数当翻两倍不止。
用读者不熟悉的方式写小说,特别是长篇小说,很容易降低作品的可读性,影响实际效果,所以在长篇小说创作领域里“玩玄的”的人总是极少数。而林深对此少有顾忌。不能说他的实验没有影响可读性,只是看来影响有限。这里面关键在于他尽量保持着人物的鲜活与个性化,使第一章出现的人物到第六章里再露面时形象依然清晰。书内塑造有一系列拿得出手的人物形象,包括高一、桃铁杆、高音、桃红、高第、桃星、高枝等等角色。譬如高音这个女人就不简单,她窥探到丈夫高第有重大秘密瞒着她,佯做不知。后跟踪发现了藏金洞的地点,让高第不得不允许她参与高家的事务。她比丈夫更有眼光,曾劝告丈夫不要显富,高第不经意,结果引来天大的麻烦。当丈夫忍受不住折磨,流露出准备向外人供出宝藏的意思时,高音毅然下毒,封住了高第之口。丈夫死后,她又立刻投入当时有权势的无赖高等客的怀抱,终于保住了家族的财源。这样一个有心计、有胆识,而又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女性形象,自然叫人记得牢。《天经》的创作走了一步险棋,它精心设置的有关世界和人类的天经理念未必能落到实处,但作品大部分内容是扎实的,也就压稳了阵脚。